当哲学家遇上政治 ︱《希特勒的哲学家》阅读札记
希特勒 哲学 政治学 图书 书评
作者: 邓卓行
2018-08-02
本书以纪录片的叙事,展现了希特勒在哲学、法学上的支持者与反对者各自的境遇。一幕幕可悲可叹的画面,让人久久无法释怀。那段岁月的黑暗恐怖,读书人的身世浮沉,理论在政治面前的伏低做小,都尽显于书中。

目次

 

一、行为决定存在:卡尔•施米特的邪恶转变

 

二、平庸之恶的重申:瓦尔特•本雅明的惨痛悲剧

 

三、理想国的幻灭:研究者的学术责任

 

 

 

行为决定存在:

卡尔·施米特的邪恶转变

 

在历史评价中,卡尔·施米特可谓毁誉参半的典型。

 

赞誉者认为他是欧洲最后一位公法学家,其光芒甚至盖过韦伯;批判者认定他以法律的名义神化暴政,使民主政治沦为“烧焦的记忆”。截然相反的评价可能源自施米特思想的一次重大转折,这一转折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。

 

早在魏玛共和国时期,希特勒的野心就已充分暴露,敏锐的人也已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。施米特就是这些敏感者之一,他曾将纳粹视为国家安全的威胁,并主张断然解散纳粹。

 

1933年1月30日,希特勒成为德国总理。当夜,施米特失魂落魄,借酒浇愁,并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独自一人,心情沮丧……希特勒将要成功……那个人已经疯了。夜晚冷得可怕。”

 

在随后的几个月中,施米特一直躲在家中,保持沉默,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都以为他在做逃亡的准备。

 

1933年4月22日,哲学家海德格尔致信施米特,劝其加入纳粹党。差不多10天后,施米特申请加入纳粹党,随后作出许多惊世骇俗的举动,他对纳粹事业的忠诚,甚至超过元老级纳粹党徒,他的《元首维护法律》一文常被视为德国司法界人士堕落的典范。他通过精湛的法学技艺,为希特勒暴政的崛起提供合法性基础,铺平第三帝国通往极权与奴役之路。

 

借施米特之手,纳粹的蓝图逐渐成为法令、法律,不仅如此,第三帝国的法哲学框架也由施米特一手搭建。

 

他不断撰写权威论文,用精美的文笔礼赞德国从委托专政向主权专政的转变。1934年6月30日晚间,史称“长刀之夜”,在未经任何法定程序的情况下,希特勒清除了一切反对派。施米特随即表态,支持清洗活动的正当性,宣称政治谋杀是行政法的最高形式,“元首的行为自身就是最高的正义”。

 

施米特以学术的名义,将“人”从德国民事法中移除,声称只有德国人的血统和荣誉才是法律的基本原则,而犹太人根本不配做法律的主体,是应当被消灭的对象。这一思想,源自施米特著名的敌友理论,既然是敌人,消灭就是理所当然的。

 

施米特何以有如此蜕变我们不得而知,但他倒向纳粹怀抱之后的所作所为,今天看来,即使不是邪恶法律制度诞生的始作俑者,也是为邪恶法律制度献可替否的帮凶。

 

清澈的精神之泉,经过他的污染变成浑浊的死水。法律作为最高级的生命秩序,陷入空前的混沌凌乱。

 

与施米特思想“复兴”相应和,国内推介施米特学说者渐成气候,并多有溢美之词。

 

刘小枫教授在施米特文集《合法性与正当性》的“编者说明”中写道,施米特“明确主张对反魏玛宪法的政党(纳粹)实行党禁。施米特的警告不仅无人理睬,反而遭到自由民主派法学家的口诛笔伐”。言下之意,施米特实有先见之明,是德国人没有遵行他的训诫,才落得后来的下场。

 

根据谢拉特博士的研究,施米特最初希望凭藉专制来完成对纳粹的党禁,背后体现的正是反自由主义的独裁倾向,与魏玛共和国民主制实在格格不入。而当纳粹上台后,其种种倒行逆施无不符合施米特的观点构想,这便清楚说明施米特为何最终选择加入纳粹。

 

退而言之,即使魏玛共和国接受施米特的建言,以专制消灭纳粹,也无法改变这个国家异化的趋势,还会迅速衍生新纳粹,因为早已隐伏的纳粹思想只等破土而出的一刻。

 

在魏玛共和国早期,施米特的作品便充满反自由主义气息,比如在1923年的《当今议会制的精神状况》一文中,施米特便主张独裁制比议会制更符合民主,因为独裁政治“能够立即执行民族的集体意志”,而在议会制下,集体意志却会受到少数人的钳制;再如1928年的《宪法学说》一书,认为宪法是指具体的统治和服从关系,离开了这种关系,社会现实中就不可能有任何秩序可言。

 

就像动机不是评价行为优劣的要素一样,人的功过得失,取决于实际行为而不是事后言说。好比有人一生行骗,使很多人陷入窘境,却坚称自己诚实善良。

 

同理,施米特在1933年至1945年间曾有不容反驳的恶行,这是他的哲学遭遇政治以后的人生主调,不认真反省扫除,而任由其诡辩流行,危险的思想幽灵便时刻徘徊,狡猾地隐藏于所谓“时代精神”背后,伺机借尸还魂,东山再起。

 

卡尔·施米特(1888~1985)

 

平庸之恶的重申:

瓦尔特·本雅明的惨痛悲剧

 

瓦尔特·本雅明被誉为最好的德语作家,诸如《德国悲剧的起源》、普鲁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德译本等名作,均出自他的笔下。

 

希特勒上台之初,作为犹太人的本雅明就察觉到危险与不幸即将来临。为躲避种族迫害,他曾于1933年4月流亡西班牙,租住在伊维萨岛上一家破旧旅馆中。天气闷热,本雅明的皮肤不断长疮,给他带来无尽的肉体折磨。而在心灵上,孤独与不安也让他彻夜难眠,只有写作才能舒缓他的苦痛,著名的《柏林童年》即成稿于此间。

 

居住条件恶劣,获得饮用水都显得异常困难。本雅明出身富裕之家,一向惧怕穷困潦倒孤立无援的生活。深思熟虑后,本雅明决定前往巴黎,重返他熟悉的世界,那是一个让人“活着有意义”的都市。

 

到巴黎后,本雅明度过了一段愉快时光,不仅治好了疾病,见到了其他流亡法国的德国文人,而且还同前妻和爱子有过短暂团聚,一些著名文章也发表于这段时间。

 

然而好景不长,随着德军攻占巴黎,命途多舛的本雅明重新加入逃亡队伍。起初,他想逃往美国,虽然如愿获得美国签证,但法国当局却不断找麻烦,索要子虚乌有的补充材料,赴美计划遂告落空。

 

赶紧离开法国,是绝望中的本雅明唯一的想法。他在朋友帮助下越过比利牛斯山,计划进入西班牙境内,再转道中立国葡萄牙。向边境的进发出乎意料的顺利,没多久他们就到达了法西边境小镇布港。这里背山面海,俨然一幅描绘救赎的油画。

 

然而,本雅明的逃亡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。他被西班牙边境警察拦下,虽然证件齐全,但警察却说,根据西班牙政府命令,这些证件已于昨晚失效。

 

当晚,本雅明被移交给盖世太保,看押在宾馆中。他打过几个求救电话,无果后心灰意冷地回到房间,料想着在纳粹手里的人生结局。此时此刻,本雅明回想起儿时捉迷藏的场景,无处可藏时,宁可主动暴露自己,也不愿在栗栗危惧中继续躲藏。

 

在这个绝望时刻,本雅明饮下备好的毒药,获得了最后的“自我解放”。

 

本雅明的悲惨遭遇令人动容,需要追问的是,使本雅明在劫难逃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?应当认为,这股力量同时支配了拦截他的西班牙警察,并使警察成为邪恶的一部分。警察所遵行的命令,明显指向人的种族而不是违法犯罪行为,其邪恶本质不难辨别,但西班牙警察却坚决执行了这种命令,并且一丝不苟,最终置一个逃亡者于死地。

 

这样的场景不断上演:纳粹军官在法庭上为自己屠杀犹太人辩护,理由是执行命令;东德士兵向翻越柏林墙的平民开枪,理由是执行命令……邪恶制度在一句句“执行命令”中得到落实。每个受害者面对的,从来都不是独裁者本人,而是一些普通人。

 

当邪恶命令向下贯彻时,真正的法律荡然无存,有的只是“朋友-敌人”的政治话语。执行者无条件地服从,彻底放弃自己判断善恶的权利。

 

这就是汉娜·阿伦特提出的“平庸之恶”。

 

这一概念揭示出,每个人在行不义时,即使良心不安,也会以体制为由开脱自己的道义责任,心安理得地完成顺服统治者要求的恶行。平庸之恶潜伏世间,只要时机成熟,越是平庸者,其恶行越是变本加厉。人们心中的道德律,始终面临着平庸之恶的考验。

 

瓦尔特·本雅明(1892~1940)

 

理想国的幻灭:

研究者的学术责任

 

两千年来,柏拉图一脉的哲学家都想创建心中的理想国。倘若自己对这一宏伟目标无能为力,便寄希望于统治者,并且相信自己的学识一定会使统治者向真理俯首称臣,最终完成理想国的大业。

 

依波普尔之见,理想国的理念是以健全、强大、统一、稳定为国家的前提,而这一理念始终是某些德国哲学家仰屋著书的指南,如费希特的国民演讲、黑格尔的绝对精神、尼采的权力意志,比比皆是。

 

20世纪30年代,这些德国哲学家翘首以盼的能够实现他们理想国的人终于出现了,这个人就是希特勒。他自诩为哲学家的领袖,有能力将理想化为现实。

 

希特勒的言行得到彼时桂冠哲人海德格尔的大力支持,不过海德格尔本人并不想做希特勒的奴仆,而是另有打算。他为自己设定了特别的角色:希特勒的导师,梦中的哲学王。纳粹失败后,海德格尔声称,葬送了真理与伟大的,是纳粹党人,一切与他无关。

 

然而,这一切并非与他无关。

 

纳粹的所有暴行,战争,尤其是针对犹太人的屠杀,在许多德国哲学家的著述中早有端倪。履霜坚冰至,事出必有因,可以说,纳粹行径正是某些德国哲学家心中所有不安因素的一次总爆发。

 

在战争问题上,希特勒从尼采的思想中汲取养料。比如尼采1884年写道:“人必须从战争中学到两件事:第一,将死亡与我们为之而战的利益联系起来,那让我们值得尊敬;第二,人必须学会多做牺牲,对事业有足够的重视,而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。”

 

对战争的赞赏,使尼采在20世纪初的德国非常有名,他的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仅一战期间就印刷15万册,分发给前线士兵。正是在尼采身上,希特勒找到了自己鼓吹战争的哲学基础。

 

反犹在纳粹德国也绝非偶然事件。

 

某些德国哲学家中的反犹言论甚嚣尘上,屠杀犹太人的祸根早被埋下。

 

康德宣称,犹太人永远无法拥有道德,犹太教应遭废除。费希特主张德国例外论,认为应当维持德国血统的纯正性,“不能给犹太人公民权利,除非有人砍掉他们的脑袋,换上新的,并且不能有任何一丝犹太观念”。黑格尔将犹太人排除在文明之外,坚信理性的神殿高过犹太人的所罗门神殿。费尔巴哈将犹太人描述成非理性的和原始的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
 

希特勒在反犹问题上从未有过任何创见,只不过是让一棵毒树结出果实。

 

回顾这些哲学家们惊心动魄的话语,不得不深思,研究者可否真的只顾构建自己的蓝图,而不必关心这张蓝图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后果?目前的确有观点认为,研究者只负责提供思想,至于统治者用这些思想做什么,则与他无关。

 

历史是无情的,希特勒真的帮助某些德国先哲实现了梦想,可这些实现了的梦想给人类带来的,不过是通往理想国之路上破碎的躯体与扭曲的灵魂。

 

施特劳斯提醒世人,现代人常常忘了“好与坏”的标准本应逻辑地先于“进步和倒退”的标准。雅斯贝尔斯在《马丁·海德格尔札记》中写道:“如果我们之间曾共有过可堪称为哲学冲动的东西,那么,请对你自己的天赋负责!用它为理性、人类价值和可能性的实在服务,切勿为魔法为虎作伥!”

 

在哲学、法学日新月异的当下,确实应该放缓脚步,重新审视过往,以免重蹈覆辙。

 

1833年,海涅在《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》中激情澎湃地写道:“德国的革命决不因康德的批判,费希特的先验唯心主义,以至于自然哲学发生在先,就会开始得更温和些。革命力量是通过这些学说发展起来的,它只期待着那日子的到来,那时,它要爆发出来,使全世界震惊。”

 

海涅的预言在100年后终于变为现实。但是,海涅没有想到的是,100年后的纳粹德国因为他是犹太人就焚毁了他的全部著作。

 

马丁·海德格尔(1889~1976)